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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安】流萤

——我曾是浪迹天涯的旅人，怀揣一腔未凉的热血将足迹播撒在每一个角落。

1.
我尚记得我们的相遇，在极北之地偏僻的雪山庄里的平安夜。

从家中出逃已有大半年，彼时每逢佳节双亲仍遵照祖先的传统举行家族宴会。我虽是不喜那样的喧闹，如今一人在那小旅馆中念及时却也觉得温情。

馆中并非寂寥无人，可有的也大多是结伴出行的恋人一类，两个人行走时共围一条围巾亲热地仿佛要粘在一起。为数不多的几位单着的也大多是丧偶的老人，这里对他们而言不过另一个养老院。

我不想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平白无故地为自己招惹几分嫌恶的眼神并不是我乐意看到的情况。

在这时一旁安安静静看着书的他成了最好的选择。虽说我并不是善于交际之人，但如果不想一个人在这寒凉的地方度过团圆佳节的话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好。对面的座位有人吗？”

我拢了拢头上飘扬的头巾走了过去，极力使我的态度不至于过分傲慢。

对面的人抬起头，翡翠色的眸子带着几分惊讶的神情。

“没有，请坐下吧。”

不得不说我做出一个相当正确的选择，面前的青年是个很好的伙伴。除却善于倾听的耐心，他也是一个不错的讲述者。博闻广识之人的词句中都透着不带刻意炫耀的令人舒服的文采，是个令人袒露心扉的好对象。略微缺乏幽默细胞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缺陷，偶尔我说起时下新潮的笑话时他会露出不解的神情，不过这样的晚上这个也没什么。

毕竟家中的长辈无趣又古板，而其余兄弟姐妹不是常年在外就是满脑争权夺位之事，对自己的闲暇琐事漠不关心，能有一个说话的对象就已足够。

我与他称得上相谈甚欢，第二天一起去爬雪山的时候我对他丰富的历史知识更为惊叹，他甚至能够说出这座平平无奇的山峰几个世纪前的俗名。

我们在雪山的最高处合影。

我倚靠在岩石上向他招手，星星点点的雪花点在我俩的头上，可我们谁都没顾及。

他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来。

照片上两个人都是笑着的。

临行前我询问了他的联系方式。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没有哟。”他说。

“——不过我很期望与你的再见。”

2.
我第二次与他重逢是在疾驰的列车上。

那时我正踏上归家的旅途。几十年的离家使我鬓角生霜，曾经常用的头巾如今早已发黄发旧，被我仔细叠好放在外套内袋里收着。

对面有人小心地把坐垫抚平后坐了下来，我抬起头却看到似曾相识的脸。

“安迷修——？”我几乎想要叫出声。眼前的人和当年山庄里的青年并无多少区别，甚至连洗的发白的衬衫和蓬松柔软的棕发都别无二致。

我顿了顿，调整了措辞后继续开口。

“恩——他是您的令尊还是表亲？”

投过他澄澈透亮的眸子我看到自己深色的影子直直地透在视网膜上，连颊边的每一丝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沉默了很久之后我听见他的声音。

“雷狮先生——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安迷修本人。”

我想起少时所见的不老泉的童话，传说中的清泉能够让饮用的人永葆青春。如今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在眼前，虽说于情于理我都该为此震惊，然而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告诉这我这并不值得如此。

“难怪我看你如此熟悉。”

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自然又和善。

“那么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这下轮到安迷修愣住了。

很久以后他才缓慢开口：

“中世纪的末期是骑士道最昌盛的时代，也是它盛极转衰前最后的辉煌时刻。我幼年丧父，母亲也在五岁那年跟着去了。这之后我被师傅抚养长大，顺理成章地进入皇宫参与了骑士的训练，因为表现出色我又是难得的双手惯用剑，很快我就被选为三皇子的贴身近卫。”

“雷...三皇子生性顽劣，内心却是个善的。和他在一起的我，比起下属更接近于...挚友一类的关系。他看起来轻浮又随性，不过成为君主一定是个明君，到底只有我知道他一个人暗地里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从不隐藏自己对上头两个兄弟的厌恶，大哥内心顽固又腐朽，二哥又是个花花公子整日耽溺于玩乐，两人在群众面前倒是风度翩翩的衣冠禽兽模样，却掩藏不住内里的恶臭。两人早就对他怨气深重，奈何三皇子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又深得老皇帝宠爱，一直无法发作。”

我不知道他平静的叙述后藏匿着多少勾心斗角的故事，只觉他直勾勾的目光像是透过我望着另一个人。

“一天晚上他将我派出宫门到临市去买上等的星石。那是那里的特产，逢月圆就能浮现星星形状的花纹，便宜又好看，深受当地女性和小辈喜爱。我从小生活与世隔绝自是不知道这些，听他天花乱坠地一吹以为是他小孩子心性想要收集珍奇异宝，就由着他去了所谓的神市。”

“哪里有这种地方呀。”

我看得分明，他眼里弥漫着不知名的悲伤，浓雾仿佛将要把翠绿的森林湮没。

“到达后我看到这不过是当地随处可见的装饰品后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何况他几乎给了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钱。我匆匆拿了块贵的就往回赶。”

“消息远比马跑得更快。我尚未到达皇城时变听到老皇帝驾崩的噩耗，随之而来的是，三皇子恶党欲行谋反之事，已被二皇子预先发现立刻诛杀。”

他笑得有些勉强，像是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

“那天晚上我握着星石坐在悬崖上，它不知怎的发起了光。”

“明明是残月，那星星纹样却刺得我眼睛生疼。等我终于能睁开眼时，哪里有什么石头，我的手中不过是一捧灰色的尘土。”

“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体质也好、外貌也罢，都停留在那一刻。”

“......”

轰鸣的汽笛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我知道下车后等待着我的将是从前长久的一成不变的生活。

安迷修朝我摆摆手。

“下次再讲完剩下的故事吧。”他说。

3.
老了以后我循着家中长辈的惯例住进了疗养院，在那里我又遇见了他。

我从前不屑于参与的活动如今成了我为数不多的选择，而与其他老人一起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成了每日的全部内容。

我刚好遇上来这里做义工的他。

几十年来他一直是少年面孔，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看他与老人熟稔地交谈，为他们端茶倒水的样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啊，是你。”

望见我的他怔了怔，像是有些意外会在这里相遇。尔后他朝我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多少年后我再次遇到他，却始终觉得他还是当年雪山上的那个少年，我却进入人生暮年，曾经的热血年华更像是年轻时虚妄的美梦。

我不知道是经年岁月造就了他的温柔，还是他的温柔使得时光对他如此宽宏。

随着年岁见长家中事务逐渐向下交给小辈，我一个人闲着也无事可干，便时常与来这里的安迷修谈天。

他笑起来很好看。

可他不常露出开心的神情，与老人交谈时也只是恰到好处的礼貌生分。

我与他算不上挚友，倒也还算是相熟，交谈起来没多少隔阂。

我们说起年轻的时候，谈起我漂泊在外的那几年四处周游的见闻，谈起列国风土人情。

有时安迷修和我去过同一个地方，或是在我之前，或是在我之后。

绝大多数时候是在我前面。

他跟我讲起的时候往往跨过了些许岁月，字里行间带着经年的醇香。

“你长得很像他。他要活到这时候，大概跟你差不多样子吧。”安迷修说。

声音很轻很轻，只落下一个微不可查的尾音。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4.
七十二岁那年是我最后一次遇见他。

那日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吹着风，初春的风吹在我脸上，微凉的寒意一丝丝渗进我的皮肤里。

暮年的我从养老院里迁了出来，至少内心并不希望自己死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踏着冬春交界的落叶而来，白色的衣衫被微微吹起，衬得他少年的身形更为单薄。

——我看的到他眼中的光，一如当年幽幽萤火闪耀。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他说。

最终在我面前卸去所有的伪装之后，他不再是那个温温柔柔地笑着的青年，反而眉宇间透着点点凉薄的气息。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你是特别的。”他对我说。

“从前我遇见过数不清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在知道我不老的事实以后不是惊惧害怕就是嫉妒得发狂，试图用优雅的谈吐举止掩饰自己的感情于我而言是无用的，他们眼底的混浊的火光早已向我吐露一切。”

他举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挽起的白衬衫袖子露出少年人光滑结实的手臂。

“你看我的眼神和他们不一样。你看得出我的苦痛，只是你没有说。”

“其实我这样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不过是付出了为之对等的代价罢了。这样意味着你永远拥有长久的感情却无法将任何东西留下，你自身称得上永恒，而相对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长久。你曾经恪守的一切被时代打碎又毫不留情地丢弃，你曾经拥有的一切终将流逝而你毫无办法。你不再热血激昂，不再有炽热浓烈的感情，不再有任何珍惜的想法，毕竟失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都说人生是一场旅行，可我徒有起点却迟迟无法看到终点。”

“没有期待也不会失望。这就是如今的我。”

我张了张嘴，声带像烧灼一样疼痛。

“说来好笑，我艳羡现在垂垂老去的你。”

“在生命的终结怀想过去的一切，并不是我能够亲身体验的。”

......

“对了，上次那个故事的结局是——”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渐渐沉重的眼皮逐渐将我牵扯进飘渺的永无乡中陷入恒久的长眠。

“那么，真的再见啦。”

彻底坠入长眠之时，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呓语，轻飘飘的声音下一秒就散落在春风里。

“雷狮。”

5.
我尚记得我们的相遇，在极北之地偏僻的雪山庄里的平安夜。

他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我面前的座位坐下，扬起头笑嘻嘻地对我说：

“好久不见啦————我的骑士先生。”

“我回来了。”

就还是我喜番的轮回梗...！
两个人都是旅人w
中间请随意理解叭|･ω･｀)

祝阅读愉快啦♪